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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人其萎,则吾将安放——怀念我的老师王玉哲先生
  赵伯雄 
 南开大学历史学院
2005-05-11 22:44:15 阅读

5月5日下午,已经住院三个多月的王玉哲先生,病情突然恶化,陷入了昏迷状态,医生已是一筹莫展,于是下了病危的通知。我赶到医院时,只见先生平躺在那里,眼睛半闭着,鼻子里插着管子,口张着,已经没有了意识,只剩下喘气了。先生双颊凹陷,骨瘦如柴。眼见着先生正在耗尽他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,不由得想到了燃烧将尽的蜡烛。晚上九点,李院长等来了,看到情形十分危殆,嘱我赶紧回去整理一些给先生办后事用的文字材料,我只好先行离开。临走前,我再次走近先生床头,久久地望着先生,心中想着,此一去,也许就是与先生的永诀了。想到这里,不觉一阵心酸。第二天早晨,果然传来噩耗,说先生已于凌晨一时四十分驾鹤西去了。 

先生今年九十有三,享寿不可谓不永。先生一生,著述宏富,桃李满园,子女孝顺,且都事业有成,功德不可谓不圆满。先生累了,辛苦工作了一辈子,读书,著书,教书,这么多年,现在他要去休息了,按说也不为过。但我还是不愿意让他走。虽然他早已不是我们背后的靠山,也已不是我们借以乘凉的大树,但他的恩德,早已渗入了我们的成长过程之中,他的心血,早已融入了我们所取得的点滴成绩里。他活着,我就觉得很温暖,很幸福。但他还是走了。抛开了爱他的子女家人,抛开了爱他的学生,永远地离开了。 

我拜在先生的门下,是在26年以前。那时我是内蒙古大学77级的学生,大学只上了一年,因为当时刚恢复高考,允许学生提前报考研究生,我就动了考研的念头。但说实际的,那时的我,对于学术,完全是一个门外汉。为什么报了王先生呢?只是因为在此前看过先生的一两篇文章,感到先生的文章,立意与众不同,他的观点,我很认同,他的文风,我很喜欢,于是就贸然报了名,此外,关于先生的其他方面,一概不知。这次考试,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。据说先生对我的答卷也很欣赏,结果当然是,我从此就走进了南开大学的校门。想起来,这真是一种缘分。 

我初次见到王玉哲先生,是在研究生的开学典礼上。那时研究生不多,典礼就在行政楼的会议室里举行,导师们都坐在前面。有同学指给我,说那就是王先生。先生那时六十六岁,好像头发还很黑,很精干的样子。散会后见了一面,感到他很和蔼可亲。过了几天,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到他家里去,正式与先生见面。那时先生家还住在东村,房间少,住得很局促。写字台的旁边就是床,桌上、地上堆满了书报。我们围坐在桌旁,听先生给我们上第一课。他先是让我们每个人谈了谈自己读书的经历,然后给我们讲了讲研究生阶段学习的要点。大意是强调要多读古书,做学问如造金字塔,底子打得越宽,盖的才能越高。他嘱咐我们一定要做通儒,不要做陋儒。又说研究生的三年中,要用一年半的时间读书,后一年半作论文,但在前一半时间内也应该写一点东西,只读不写,提不起学习的兴趣。他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培养计划,好几页,是先生亲手刻钢板油印的,详细开列了这三年应读的主要书目以及时间安排。他反复强调了两点非智力因素,就是勤奋和韧劲。这虽然似乎是老生常谈,但只有过来人方能够真正体会得个中三昧。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,我对此也已稍稍有所领悟,但可惜学业未精,韶华已逝,想起当年先生对我们的期许,也只有惭愧而已。 

我就这样开始了南开的读书生活。先是读《尚书》,接着是《周礼》,然后是《诗经》、《左传》,就这样一部书一部书地读下去,同时读《说文》,学金文。王先生就是这样逐渐引领我走入了学术殿堂。那时我们是隔两三个礼拜到先生家里去一次,汇报一下学习情况,请教一些问题。有时写点小东西,誊清以后给先生送去,下次再去时,刚一坐定,先生准会起身拉开抽屉,拿出那篇文章,说一说他看过以后的意见。先生是一位宽容的学者,他从不要求学生一定持与老师一样的观点,你如果有与他不同的看法,他会鼓励你把它发表出来。他还鼓励我们向其他的老师学习。有一次我写了一篇谈《尚书》中政治思想的论文,先生就建议我去找刘泽华先生请教。还有一次,我写了篇关于民族问题的文章,在讨论当中,我和先生的个别观点不大一致,先生就说,你不妨去找杨志玖先生谈一谈,杨先生是少数民族学者,你可以听听杨先生是什么感受。后来我真的去找过杨先生,杨先生也给了我热心的指导。有时,先生会来参加我们的学术讨论会。所谓学术讨论会,其实只有我们两届学生五个人,就在我们的宿舍里,一般是在晚上,凳子都不够,有人就坐在床边上。王先生也来,大家议论纷纷,气氛非常随便、融洽。在我的印象里,先生似乎没有那样正儿八经地在教室里给我们开过什么课,只是有两次讲座,是在教室里举行的。一次是讲古音韵,上过几节课,他强调说这是口耳之学,是一定要面授的,否则不易学会,所以要上课。另一次是讲他的几篇论文。一上来他就在黑板上抄了金人元好问的那首著名的诗:“鸳鸯绣了从教看,莫把金针度与人”,他说他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,让人看绣好的鸳鸯倒在其次,要紧的是“把金针度与人”,也就是说让我们学到做学问的方法。例如他讲商族的迁徙,从几个方面寻求证据,然后证成一种说法,给我的印象很深。许多年后,我也挤进了教授的行列,我就对研究生院的所谓课程“规范化”大不以为然,总是拿王先生教我们的那种方式来说事,当然,没有人会理睬我的这些意见,也许今天的情况真的与那时完全不同了。 

王先生对待学生,总是和颜悦色,我从没见他疾言厉色过。他对我们有不满意的地方,总是说得十分委婉,虽然委婉,但很明确。也许这就是他的性格。不仅是对学生,好像对任何人他都这样和善。《左传》里有一个典故,说有人评论赵衰和赵盾,将他们分别比作“冬日之日”和“夏日之日”,杜预注云:“冬日可爱,夏日可畏”。我感觉王先生就有如“冬日”,他总是使人觉得温暖,乐于与之亲近。当然,他也不是没有原则,有时候讲起原则来,迹近乎迂。1985年春,王先生首次招收博士生,那时我在内大工作,很想报考,但发现招生简章上规定外语只准考英、日两门,而我是学俄语的,于是就写信给先生,问能否对简章上的这一规定作一变通。信发出以后,久久没有接到回信。以前我给先生写信,先生是每信必回的,这次不知是什么缘故,就是没有回音,那些日子急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。没奈何,只好给在南开的凤瀚兄写信询问。不久凤瀚兄来信,说王先生让他转告我,出简章时因为疏忽,忘了写上“俄语”一项了,现在木已成舟,只好等下一次报考,好在秋天还要招生。并说他之所以不回信,是因为试题已出,按规定就不能再与考生有任何联系了。这件事表明了先生的认真,虽然不免认真得有些刻板,却也刻板得可爱。 

九十年代后期,王先生的身体明显衰老了。那次骨折,使他的行动大受限制。但即使这样,他也没有停止工作,那部《中华远古史》,就是在他卧病期间完稿的。由于行动不便,他已很少下楼。每次我去看他,他都显得特别高兴,紧紧拉着我的手,让我坐在他的身边,问这问那。他关心着我那在国外读书的女儿,也关心着历史学院大大小小的事情。看得出来,他渴望了解外界的情况,渴望像过去一样与人交流,他的脑筋还很清楚,只是耳力是越来越不济了。最近几年,他已不再工作,开始实现他那“怡情于书画之间”的夙愿。有一回我对他说,希望他给我写一幅字,先生痛快地答应了,他说一定给我写,但是他得先“练习练习”。我总以为来日方长,也就没有催问他“练习”得怎么样了。去年他得了一场肺炎,此后就益发衰弱,今年春节前住进了医院,谁知竟至不起。先生欠我的那笔“账”,今生今世,看来是无法还我的了!呜呼!过去读古书,看到孔子死后,弟子们说“泰山其颓,则吾将安仰;哲人其萎,则吾将安放”,总觉得十分隔膜,这次我算是有了切实的体会了!安息吧,我亲爱的老师! 

附记:此文为赵伯雄先生在“王玉哲先生追思会”上的悼念文字,今征得赵先生同意后转发于此。诸君若欲转引转贴,请不要作任何删改。谢谢了!

编辑:刘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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