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悼念吾师郑德坤教授
  邓聪 
 原载《中国文物报》2001年5月30日第5版
2005-05-21 22:53:20 阅读

郑德坤教授于4月6日离开人间了。这不仅是我丧失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良师,同时这也是中国考古界的一大损失。从1986年先生因病退休,初期在家休养练字,闲耍麻雀以锻练脑筋。九十年代以后先生显得沉默寡言。我们会晤间虽相对无言,然而先生慈祥和蔼的目光依旧。十多年来先生以其坚强的意志力与病魔作战,最后还是撒手离我们而去,能不令人怆恻?

4月1日我远赴四川成都考古考察,离港前探候先生。先生尚张眼回应我的呼唤。我抚摸先生的手足话别,内心只想着但愿人长久。不意这一别竟成永别。4月9日传来先生逝世的消息,其时我已转到杭州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内,一时想到今后人天永隔,连先生慈祥和蔼的目光亦无缘再会,眼泪不禁夺眶而出。

郑德坤教授是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。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,有少数几位从国外留学回国的中国学者,拿起锄头从事田野考古工作。李济、梁思永、裴文中、夏鼐、吴金鼎、冯汉骥等先生,还有郑德坤教授,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,他们主宰着二十世纪中国考古的命运。

郑先生一生考古的行迹,按生活工作空间的变动,分为三个阶段。

第一阶段:1907-1950年

先生在燕京大学(1926-1931年)以至哈佛大学(1938-1941年)受教育,取得学士、硕士及博士学位,先后任教厦门大学(1934-1936年)及华西协合大学(1936-1946年)。先生在四川考古时日较长,所获丰富。近年我有数次机会前往厦大与川大讲学交流,得亲自接触郑先生于国内所遗下的雪泥鸿爪,每有体验感触,令人嗟叹。

1947年先生曾被邀赴英国伦敦、牛津,剑桥各大学讲学。1948至1950年在港暂居,与陈公哲和饶宗颐先生等有过从,是先生措意香港考古之始。

第二阶段:1951-1974年

1951年郑先生应聘前往剑桥大学任教,举家迁居英伦。先生在剑桥执教达23年之久,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,桃李满门。现今西方学术机构与博物馆执东亚考古美术牛耳的学者,不少都是当年先生的学生。

我对先生在剑桥的生活所知最贫乏。2001年2月间,我曾接待澳洲国立大学考古学家彼得活(PeterBellwood)教授。彼得活教授是现今东南亚考古学的翘楚。我意外知悉,彼得活氏亦出身于剑桥大学,曾受德坤师所启迪。先生早年学生MagdalenevonDewall、RoderickWhitefield、ChouJu-hsi,现均已届退休之年。然而先生于欧美所散播研究中国考古艺术的种籽,萌发繁衍,绿荫成林。

此外,先生在剑桥大学值年休的机会,曾于美国普林斯顿、马来亚大学等地讲学。1966年先生更涉足沙捞越,发掘Santobong等六处遗址,贡献东南亚考古工作。

第三阶段:1974-1986年

1974年李卓敏校长邀请刚从剑桥大学荣休的郑先生来中文大学讲学,原意是为了借重郑先生的力量去发扬中国传统文化。而郑教授来港主要希望编著中国考古学大系的第四卷《汉代中国》。来中大后1974至1979年的六年间,先生先任教于艺术系,后兼任文学院院长,最后出任副校长,且赶上中大进行改制,行政事务的繁重,可以想像。郑先生原来著书的心愿遂成泡影。然而在有意无意之间,郑先生却为香港地区考古学的发展,种下了树苗。

香港地区本地考古学的开拓,就是得力于郑先生在中大的劈划。本地众多高等学府中,迄今中文大学为惟一发展考古学学科的大学。这不能不说是郑教授来港后重要的业绩之一。

郑教授的著作等身,中英论著有一百五十册,数百篇学术研究论文,不胜枚举。纵观先生一生于中国考古学的功业,可以分三项说明。

开拓南中国考古研究

早年郑先生先后任教于厦门大学与华西协合大学。在厦大期间,他的学生梁钊韬教授日后成为广州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开创者。1933至1946年郑教授在华西协合大学兼任博物馆馆长,以27000件的藏品作乡土教材。1947年郑教授离川赴英。他遗留在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的文物和书籍,后来归并人四川大学博物馆。

郑教授在燕大学习期间,在顾颉刚、洪煨莲指导下完成《水经注》研究的论文,是我国近代史学的重要著作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,1941年郑教授在哈佛大学提交博士论文《四川史前考古》,其后该论文被补充修订,在剑桥大学出版。日本京都大学水野清一教授谓郑先生是“四川考古学之父”,并无过誉。先生对1930年广汉出土的玉器研究精细人微。在四十年代,他认为,在广汉太平场出土的大量玉石礼器,是祭山埋玉的遗址。

1986年轰动世界的四川三星堆祭祀坑遗址的发现,郑教授有关祭山埋玉的假设得到初步的证实。令人伤感的是郑教授当时患病入院,未及去现场观察三星堆的发掘。今年4月4日我有幸参观四川又一重大考古的发现,在成都金沙遗址发掘现场,出土了上千件金器、玉器及青铜器等,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文物相似。蜀国古老的文明,自广汉延绵至成都,其规模几可与中原殷商文明相匹敌。古蜀国考古的第一页,理应毋忘郑德坤教授开创之功。

发扬中国考古学于世界

从五十年代,郑先生着手把庞杂的中国考古学资料系统整理,让中国古文化能融合到世界史的范围。1959至1963年郑教授在剑桥所出版的中国考古大系三卷:(一)《史前中国》;(二)《商代中国》;(三)《周代中国》。出版后即成为世界上研究中国考古学的名著。该书系列被翻译成日语,在日本的大学作为中国考古的必读书。1977年英国剑桥大学GrahameClark出版第三版《世界史前史》(WorldPrehistory)有关中国考古学的论述,仍然主要引述郑教授的观点。郑教授在这三册巨著的编著过程中,充分利用了中国考古学出土的新资料,并藉此与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夏鼐所长在学术上有了较多交往。

如众所周知,七十年代以后耶鲁大学(后转任教于哈佛大学)张光直教授所出版的《古代中国考古学》,在世界考古学上引起了重大的影响。地球两边西半剑桥郑德坤与东半耶鲁张光直平分秋色,一时为学林佳话。今年一月初,张光直先生已不幸在美辞世。海外中国考古学两大巨擘相继作古,这意味着二十世纪国外的中国考古学研究划上了一个阶段性句号。

奠基香港考古新天地

1976年郑德坤教授任文学院院长期间,仍在艺术系开讲中国考古学课程。并亲自聘请中国科学院考古所林寿晋先生,来中大历史系教授中国史前史及上古史。在郑、林合璧下,考古学在中大突然间生气勃勃。香港地区田野考古学的发展,必须从郑、林两位正统考古学者的贡献开始,当年笔者同学之一李润权学兄,现今于哈佛大学执教中国考古学。1979年我有幸获郑、林两位老师的推荐,得到日本文部省国宝留学奖学金,最后完成了学业。1987年开始,中大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在香港、澳门、中国大陆多个省份和越南等地,都开展了相互合作的考古研究。最近几年中文大学考古的方向。是以南中国为大本营,发展东南亚的考古。过去传统史观的中国,就只有三千多年的历史,考古学让中国历史上延到一百万年以前。香港地区人类科学的历史,近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香港地区田野考古学的成立,郑德坤教授无疑是最重要的奠基者。

黄文采女士是郑先生的贤内助。悼念郑先生一生的事业,自然就想到郑太太。黄女士与郑先生同样是出生于厦门,青梅竹马,双方住家遥遥相对,真是门当户对。黄文采女士在燕大修读的心理学课程成绩优异,郑先生自然难有招架之力。时常以自行车接送侍奉,因而被同学谑笑为“情奴”(即香港所谓的“观音兵”)。郑太太又酷爱金石考古之学。郑先生自娱这是“近墨者黑”的结果。先生曾承认在英伦发表的学术论著,得自太太之力颇多。郑太太是一个多才多艺典型中国传统的女性。郑先生与夫人八十多年间种种经历,在黄女士《流浪》等著作中每有实录,故事情义感人。郑先生的三个儿子忠训、正训、川训,均为当今国际社会之栋梁。郑氏家族今日儿孙满堂。

走笔至此,一面以追悼郑德坤教授吾师,一面也借此慰唁师母黄文采女士。郑德坤教授于中国考古学之功绩将永为后人所敬仰。

(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主任)

录入、编辑:刘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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